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

1840年，战争惊醒了停滞的东方，在三千年未遇之大变局的压力下，中国社会开始了艰难的现代化。

现代化不仅意味着机遇，也意味着割除—割除我们曾尊重、曾为之骄傲的那些东西，我们永不知道，这个代价是否值得付出，比如，家族的消失。

翻开历史，叶氏家族虽连续5代跻身精英层，却不算特别知名，虽然涌现出“叶氏五兄弟”：叶笃义（曾任民盟中央副主席）、叶笃庄（农业史专家、《物种起源》《达尔文全集》译者）、叶笃正（中国现代气象学奠基人之一）、叶笃廉（曾任中央党校理论部副主任）、叶笃成（后改名方实，新华社领导）。

家族，传承着一个民族对于文明的向往，对于斯文的坚持，然而，在时代动荡面前，叶家子弟亦有沉浮，他们或回归草根，或身陷囹圄，或遭遇误会，或违心求存，吊诡的是，当走到生命终点时，他们与初心之间，均有巨大落差。

“悲凉千里道，凄断百年身”，100年来中国人有太多的苦难压抑在心中，无处倾诉，无人可解，他们的美好愿望与尘世给他们的污蔑，分量几乎是一样沉重。而这，被叶家女婿、著名汉学家周锡瑞先生尽收笔下，虽然《叶：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》中有太多欲言又止的东西，可与《一片冰心在玉壶：叶笃庄回忆录》参照阅读，仍是如此催人泪下。

那么，在两本书正式出版之际，今天的读者们该怎样去理解那段历史呢？

著名汉学家周锡瑞：

家庭会随时间而演变

写《叶：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》已经20多年，此前《叶笃庄回忆录》我也见过，我岳父叶笃庄在回忆录中记录了他幼年在天津的生活，乃至从私塾读书到南开中学、日本留学、抗战、结婚成家等经历，包括经历“反右”，后来坐了28年牢，他都很坦诚地写了出来。

我在章开沅先生建议下写这个家史。我以前写历史主要是把政治史和社会史联系在一起，现在是把百年动荡与私人生活联系起来。国外经常说“个人即政治”—个人生活，归根到底也会影响政治的大趋势。

本书针对家庭、社会结构。我们都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，中国传统文化特别重视家庭，但家庭这个东西不是固定的，而是按时间来演变，我想探讨这个问题，通过这本书，通过叶家，看家庭在不同时代如何演变，并以这种变化来探讨中国近现代史。

党史研究室前副主任章百家：

家族史让我们看清现代史

家族史有意思，我们历史书里细节太少、人物太少，家族史将政治和社会联系在一起，而且中国近代确实有个特点—不管什么样的家庭，很难和政治避开，几乎没有避风港。知识分子家庭更特殊，因为有较多思考。

从清末开始到民国，两代人出现了代沟，我曾祖父是清末最后一代汉员，他是保皇党，可在京师大学堂主张教育改革，他教育孙子（我父亲）时，不许看戏，只许看电影，当时电影基本是美国电影。政治上的保守和文化上的开放，反差如此明显。

我祖父一代参加革命党，当时是富家子弟闹革命，有点像俄国的十二月党人。到民国时期，家庭进一步分裂，上层子弟对国民党看法也很分裂，很多富家子弟选择了共产党。家族史如果能再多一点，就能更清楚地看到近代以来中国社会思想和政治的演变，现在这种例子特别少，感谢周锡瑞开了一个头。

华中师范大学党委书记马敏：

个人命运离不开社会变迁

从周先生这本书中看近代史演变，不仅仅是一个社会，还有一个家庭、家族变迁所折射出的大变迁，非常生动，这是一部很好的家族史，非常值得我们学习。

周先生著作中有一个追求，他要写什么？是要写人性，把人性那一面刻画出来，让历史回归到人，以人为中心组织这本书的材料，勾勒出历史演进的人性化过程，所以能触动你，能引起共鸣。过去历史学家学西方，注重政治史、经济史，都是谈宏大结构，但有时候看不到人，只谈历史框架、历史规律，人被抽掉了，周锡瑞这本书回到《史记》那样的传统，这很重要。

从家庭离散、个人命运变迁中可以看出，中国近代社会是不断的从革命到政治，最后又到一个相对的政治和谐。个人命运、家庭命运脱不开这些东西，国家乱时，你的命运也是坎坷的，国家有秩序时，你可能好一点。说历史没什么规律，但我们要从个人家庭变化中看到中国这两百多年的一个变化线索，这是非常重要的，也是搞历史的人应该掌握的。

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雷颐：

先有叙事，后有框架

周锡瑞先生建立解释框架非常严谨，如《义和团运动的起源》不牵强，框架理论体系是逐步地、一点一点地、抽丝剥茧地建构起来的，甚至是生长起来的。现在历史研究中，年轻一代急于建立自己的理论框架，宁愿歪曲事实，这个学风越来越盛行，周锡瑞先生的学风是能建立框架就建立，不能建立就平白直叙。先有叙事，后有框架，这本书就回到叙事史学，因为它绝不勉强，这是现在作为史学家应注重的一个方面。

这本书有很多细节，比如叶笃庄被捕时，家里很长时间不知道为什么被捕，1962年莫名其妙被释放，过了一个月，又被关了，这跟当时情况有关，1962年有一点宽松，但突然又紧张。都说“文革”时期对家庭破坏严重，其实这时候家庭功能突然增加了，“老子英雄儿好汉”就强调了家庭的作用，当兵、上大学，各家都各显神通。正如书中谈到，“文革”前领导夫人很少参政，后来却出现了江青、叶群等，所以我觉得家族史、家族变化很有意思。

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牛大勇：

史学家把工作让给了文学家

家族史研究在今天的中国有些衰落，原来史学传统有。衰落的主要原因是学者们眼光容易关注重大事件，特别是政治事件，大事件、大过程是吸引人的，也就忽视了个人。这样的历史写出来，越来越偏向于上层史，虽然可能对时代发展、潮流把握有作用，但缺乏生动性，而且很片面，没有血肉。

历史是人的历史，有血有肉有人的悲欢离合、深度的故事，这样才显得有灵气，是活的，我们现代史学很少往下看。

做家族史的难度非常大，叶家是世家，还有材料能收集起来，再普通一点的家庭，在百年变迁中，材料丢得也差不多，我父亲很想写他的家族史，也希望我能帮上忙，我不太热心，因为觉得他的材料不行，写不出东西来，这是一个难点。我们变动来变动去，民间所存的日记、笔记、账目包括诗词、材料基本上不是毁了就是烧掉，要么被抄走。

现在传记好像已经让位给文学家做，真正史学家做的很少，大家不屑于做这个。